“我家祖上都是摆船的，自古以来摆船，谁过河就得给钱。搭桥收过桥费，它也是一种职业，为大伙服务。”

【资料图】

“我要是破坏车道，我还修桥干什么呢？现在那桥拆了5年了，老百姓还是过不去。再说，那洮儿河那么长都能挖吗？”

“最多的时候，连着洮儿河、蛟流河有26座桥。每隔十公里就一个，蛟流河不到十公里就一个。他们也都收钱。”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陈佳慧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胡怡芹

责任编辑 | 谭畅

2023年7月10日，吉林洮南，黄德义在洮儿河畔。（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图）

在吉林省洮南市瓦房镇振林村，一座已经拆除的浮桥正受到瞩目。

修桥者名叫黄德义，曾经是名教师。因为私搭浮桥收费，2018年10月，洮南市水利局以非法建桥为由处罚，并强制黄德义拆除浮桥；2019年12月，洮南市人民法院以寻衅滋事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二年。

黄德义当时没有上诉，但事后进行了申诉。2023年7月8日，吉林省白城市中级法院发出公告，表示已对该案立案，目前正在审查中。黄德义搭桥收费被判刑一事，再次引发舆论关注。

7月9日，振林村一村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修桥的确方便了附近群众出行，如无浮桥，村民出行需多走35公里路程。过桥需要缴纳一定费用，但在其接受的合理范围内。“修桥是方便群众出行，这是好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出了人力物力，这不得给钱嘛。他收费，小车收五块钱。绕道要70里地，不也得多花油钱嘛，比这五块钱还多。给两个钱是正常的。”

过桥收费，小车5元，大车10元，由黄德义组织排班并规定收费标准——2019年洮南市法院判决书这样认定。法院审理查明，黄德义及其他人员于2005年至2014年搭建船体浮桥收费，2014年至2018年搭建固定桥，共计收费人民币52950元。

根据判决书，缴费最多者为李某某，缴纳2万元。但黄德义称，事后李某某将法院判决的钱退还给自己。李某某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了此事，但拒绝透露原因。“你走就得给人钱。”李某某称，自己是开超市的，有送货需求，会频繁过桥，“这个（桥）我天天走，除了过年不走。”桥被拆后，他需绕路，但“花不了多长时间”，“走正道也快，车也跑得了”。

数位振林村村民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黄德义非强制收费，属于自愿。其中一位村民称，“没有这条桥，走（出行）相当不方便了。人家花钱修的，咱不好意思不给人家”。另一村民称，过桥时能看见黄的家人轮流守桥，但附近村民不必给钱依旧放行，“没钱的你该过就过，是这种情况”。

但也有村民接受媒体采访称，黄德义靠浮桥赚了不少钱，损人利己。洮南市法院认为，黄德义伙同他人私自建桥拦截过往车辆强行收取过桥费，强拿硬要他人财物，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破坏社会秩序，情节严重，其行为已构成寻衅滋事罪。

判决书还显示，对于犯罪事实，黄德义等18名被告人在开庭审理过程中全部供认，且有19名被害人的陈述、4名证人的证言和洮南市公安局扫黑办线索批转单、洮南市水利局行政处罚卷宗等证据证实，足以认定。

2023年7月9日、10日，南方周末记者对话黄德义。他从自己的角度讲述了浮桥建与拆的过程，对于一些争议的问题，他也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振林村村民修建的浮桥，现已被拆除。（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图）

“举报人中有两个和我因占地问题有过节”

南方周末：目前事件的最新进展如何？当地政府、法院等有联系过你吗？

黄德义：昨天（2023年7月8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公告，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已经把这件事情重新立案了，但是法院没有给我打电话。结果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政府也没有跟我联系，我也没有联系他们。

南方周末：你希望这件事情得到什么样的解决结果？

黄德义：我希望能恢复我的工作，我还得去上班，要不然生活没有着落。但是如果罪名还继续成立的话，工作也是不可能恢复的。

我1985年参加工作，原来在小学当老师，教语文和数学，后来在后勤工作。现在只能打零工，往楼房顶运沙、插稻苗等等，有什么活干什么活。活还比较少，现在一个月挣一千多块。

南方周末：此事共有18人以寻衅滋事罪被判刑，为什么只有你做无罪辩护，其他人都认罪了？

黄德义：一开始我做无罪辩护，但是听说要是不认罪的话，缓刑就没有了，只能等判了缓刑之后，出来再找找证据，于是先低头。

南方周末：洮南法院判决后，你为何没有上诉？

黄德义：我一出（看守所）门口，有一个不认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案子不能上诉。我出来之后我怎么寻思都不对劲，我不上诉能行吗？之后上诉期过了，我找到一位律师申请再审，交到（白城）中院，中院发回洮南重审，完了之后再上中院。

南方周末：最开始你怎么想到要建这样一座桥？

黄德义：我家住在河西，在对岸有90亩耕地。天天都得过河，一天就得过河好几趟。不过桥到田地得走三个半小时，要是过桥的话，我去对岸种地一分钟就到了。

修桥的时候，几家种地的都跟着我帮忙，铺板子之类的，两三个小时就完事。拆除也就几个小时就拆完了。

南方周末：建这座桥花了多少钱？

黄德义：1990年代的时候，花了4000块钱建的铁皮桥，后来2014年又改成了铁皮船（连接成浮桥），花了十多万，主要花在买铁皮、付焊接工钱上。那条河在采沙之后，河床下降了，原先的铁皮船是敞口的，我认为不安全，要是车一上桥，就把船压到水里进水了。所以得把腹厢都焊接上，封闭才没有危险性。当时我借了几万块钱，跟我哥再借一万，我大哥借一万，我三哥借一万，我四个侄儿一家借我一万，再贷款贷点凑合凑合。

南方周末：网上有文章称你的家族在当地是村霸，判决书显示此案线索来自公安局扫黑办。你怎么看？

黄德义：我是孩子他爸，其他什么霸都不是。我这咋能够上村霸呢？可能欺压乡邻是（村霸），我这种欺负谁了？有没有受害者？

修桥补路，如果是坏事，我可以说是村霸。这是不是好事？是不是给大伙儿带来利益？你交费是不是就5块钱，5块钱值不值？

我也没有涉黑，是告状的人故意上扫黑办告去了。涉黑是有标准的，什么条件才算我涉黑？

南方周末：举报你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黄德义：有四个振林村民举报我，其中两个我和他们因为占地问题有过节。和我矛盾最大的是河对岸村子的干部，也是因为土地，因为河滩周边都是荒地，谁占是谁的。

“过桥费跟村民一起商量”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想到要收过桥费？

黄德义：我家祖上都是摆船的，自古以来摆船的时候，谁过河就得给钱。（搭桥）收过桥费，它也是一种职业，为大伙服务。

另外，收费五块钱，能省下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还能省很多油费。其实不等于收费，是等于给过桥的人钱，给他们创造财富。如果没有桥，我们就得绕道走，费用就高了。

南方周末：过桥收费的标准怎么制定的？是强制收费吗？

黄德义：（当时）跟过桥的村民一商量，大伙都说最低标准就是跟着前边的桥，五块钱。大伙都觉得五块钱挺好的，说这五块钱不贵，每过一趟得省不少钱。

要是我家种地，从这岸到对岸得要70里，我家的拖拉机一个来回得六十斤油，六十斤油就得二三百块钱。从这座桥经过的拖拉机居多，就这几年才有轿车。原先一天也就几个四轮子。

要是有人想过桥，不想交过桥费，那就过去呗。有钱没钱都过河，收费不是强制的。

这五块钱过桥费也没有人抱怨，一般都是时间长了，有的人就不给钱了。给不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要是不给也得过去，不然绕远路得花多少油钱，还浪费时间。另外，要是半道出点问题，人家还得埋怨你。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管理这座桥的？

黄德义：得有人看着，桥的东边一百多米的砂石路非常窄，如果两辆车相对着上桥，就谁也走不了。我这里也没有红绿灯，就是在桥这头整个绳，来车了，看看东边没有车了，就给这车放过去，要是有车就告诉他，“等一会那边车过来你再过”。

一般一个人守着就行了，轮班制，早晨出门，晚上回来。你在那守着看护一天，第二天换别人去，你就该干活干活去了。原先整桥也有不少整过的，但后来都不干了。我家坚持的时间长，因为我家人多，不耽误家里的活，如果谁专职整桥，不种地，生活来源不够。

南方周末：除了你们家之外，还有其他人在这条河建桥吗？

黄德义：最多的时候，连着洮儿河、蛟流河有26座桥。每隔十公里就一个，蛟流河不到十公里就一个。

他们也都收钱，过一个车十块钱，就俺家五块钱，剩下都十块钱。吉林省德惠市松花江镇十八盘渡口那里现在一个人开一辆车是20块钱，每增加一个人五块钱。人家那说的是，你要是过去就交钱，不过就拉倒。

南方周末：这26座桥现在还在吗？

黄德义：2014年之前都要交钱，要交5万，没人交，后来降到1万，有的人也不交，不交罚款就得拆除。因为那时候有一些人挣不到1万块钱，大部分桥就拆了。2015年我也交钱了，那年桥没被拆。2016年我哥交的钱，2017年，我借了一万块交上去。这些钱都交给水利局了，都是现金。水利局会开一个条，但是这些条我整丢了。裁判文书里提到的三次罚款就是这三次。

到2018年桥下没水了，到10月份，水利局的说今年也不用交钱了，这桥就被拆除了。

汛期的洮儿河，原浮桥搭建处。（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图）

“拆桥后村里人写联名信”

南方周末：有新闻报道，李某某把法院判给他的2万元又还了给你，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黄德义：李某某是开超市的，就是过年初一那天不过桥，剩下的日子天天过。他的超市是2016年11月11日开业的，2017年桥下没几天有水，2018年几乎就干了。有时候冬天一天他得跑两趟。他曾经说过，走镇西大桥，加油钱能跑两趟；走我家桥，加油钱能跑三趟半。（走镇西大桥）一天多花一百多。

他开的是一辆冷藏车，带有封闭货箱，有时候需要拉点蔬菜就得冷藏。李某某过桥一趟给五块钱，一个来回十块钱。

法院判给他的钱他当天就送还给我了，我想其实他可能没交那么多过桥费。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还，但是他确实还给我了。

南方周末：网传你破坏了走车的道路，是否属实？

黄德义：没有的事。本来就是有河水时就走桥，没有河水时可以走底下，什么时候都有底下的车道。

我修道还修不过来，一年修道就得花一万多块钱，还能挖道吗？那是不可能的事。再说大伙的眼睛瞅着。

我要是破坏车道，我还修桥干什么呢？现在那桥拆了5年了，老百姓还是过不去。再说，那洮儿河那么长都能挖吗？

南方周末：你说这条河发生过溺亡事故，溺亡和搭桥有什么关系？

黄德义：桥拆了过河就涉水涉冰。这河每年到冬天都结冰。现在的冰跟原先不一样了，以前的冰都冻得很厚。现在由于河道采沙，地下水一热乎就出来了，冰冻得非常薄。有些人认为这河冬天还冻着，开车上去了就掉冰窟里就死了。

南方周末：桥拆了以后，村里人什么反应？

黄德义：村里人很不方便，都写联名信叫我找上面去，都要建这座桥。最早2019年的联名信，好像得有七八百人签名。这回这份联名信是今年签的，河东河西的村子都有签名。

南方周末：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点评此事，认为司法不能脱离人之常情。你怎么看待这样的说法？

黄德义：我在今天早上看了，罗翔说得太好了。他给我说得都感动得快哭了。司法得有温度。老百姓修桥，你给拆桥，完了你还不给修，上哪说理去？

南方周末：当地政府在网络上有一些回应，提到没有经过水利部门的审查，桥没有办法保障安全，你怎么看呢？

黄德义：我找过政府审批，但没被批准。

2023年3月16日，我还去过大庙渡口，那里的小车过一趟桥需要交费五十。我都录像，并且做成光碟，送去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了。我说，“你看这犯法吗”。我还问过那里的司机，过桥收五十块钱高不高，他说，“还行，没这个桥我得多跑一百公里”。

（南方周末实习生邓可、田鑫亦有贡献）

来源：南方周末 编辑：吴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