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病家庭的突围:为孩子求药争取多年,唯一药品却面临退市
2023-06-30 11:19:34 来源: 大河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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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岁半的端端听话地躺在对他而言较大的病床上,吊针扎进皮肤,身前贴着心电实时监测设备,仪器的线缆散落在床铺一角。这一年多,他快速适应着每周打针的生活,已经不哭不闹,爸爸说这是在输入“能量”,他也选择相信。

一年半前,来自浙江的端端确诊罕见病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由美国制药公司Biomarin Pharmaceutical Inc.生产的“唯铭赞”,是目前唯一一种适用于该罕见病IVA型患者疾病缓解的药物。

然而,明年5月,该药品即将退出中国大陆市场。今年6月,药企回应南都、N视频记者称,公司已决定不再为唯铭赞在中国的进口药品注册证续期,目前的进口药品注册证将在2024年5月到期终止。


(资料图)

没了药,未来要怎么办?广州患儿家长李晓丽最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她迷茫地告诉南都记者,“如果停了药,对我们来说,唯一可能的希望都没有了。”

端端正在打针治疗。

被困的成长

“我们很爱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李晓丽想不通,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为何“这种像电视剧一样的罕见剧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采访时,她忍不住低泣着告诉南都记者,这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没有比这更难接受的事情了。

大约一年前,李晓丽发现了女儿彤彤与同龄小朋友的区别,“她身高一直不是很高,运动能力也比较弱。”起初以为只是小问题,却不料,在检查后彤彤被确诊了李晓丽一家此前从未听闻的罕见病——黏多糖贮积症IVA型。

即使尽力治疗,但这一年间,疾病依然在逐渐侵蚀着彤彤的幼小的身体:她的腿慢慢变形,走路依然不稳,脱掉衣服后能看到明显的肋骨外翻……原本该上幼儿园的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学校。

患病后,彤彤的成长像是在“后退”。

“可能对于其他小朋友来说,在成长过程,他们的自理能力会慢慢增强,但她却没办法做到。”面对孩子的困境,李晓丽时常也觉得痛苦又无力,“像她们这种孩子,骨骼比较脆弱,所以你虽然有意教她,她也有意学,但她确实力气使不上来。”

李晓丽不希望孩子的人生被疾病困住、被退化的身体束缚,而是有质量地生活。

2019年10月,浙江人罗舟惊喜地迎来了孩子端端的出生。一岁半前,孩子都没有异常,直到身高停止在83公分。与此同时,他发现孩子还有点脊柱后凸,总弓着腰,走路也一直晃晃悠悠。

检查后,医生告诉罗舟,端端不仅是脊柱后凸,还有髋关节发育不良。随后的一长段时间里,罗舟带着儿子开始频繁地前往医院,但一直都只是做着骨科检查和治疗。他给孩子定制了两个矫正支具,但孩子戴上后反而更容易重心不稳在走路时摔倒,其中一个治疗脊柱的支具便闲置了下来。

半年后,端端的情况不见明显好转,罗舟又挂了浙大儿院的号,在医生的建议下,带着端端做了基因检测,不久后便被确诊黏多糖贮积症IVA型。“这个罕见病发展到最后很严重,终身的身高只有1米2左右,孩子上小学还能走路,初中可能就需要拄拐杖,往后可能要坐轮椅,甚至预期寿命也变短。”罗舟不敢想象,自进入患者群以来,群里已经有几个大约九岁的患儿离开人世。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医师邹朝春向南都记者介绍,黏多糖贮积症(MPS)是一组先天代谢异常的遗传罕见病。患者体内缺乏溶酶体不能分解黏多糖,令黏多糖在体内不断沉积,会对患者全身骨骼、器官造成损害,甚至影响患者的寿命。

“最近发现了新的症状,黏多糖贮积症目前应该要分8种类型,不同类型症状会有差异。”邹朝春向南都记者介绍道,患者刚出生时体内黏多糖堆积得还不多,因此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随着身体生长,走路慢、骨骼变形等症状才显现出来。

用患者家属的话来说,黏多糖贮积症IVA型则是罕见病中的罕见型。酶替代治疗成为大部分IVA型患者最合适的选择,邹朝春解释,这种治疗方法是通过药物补充患者体内缺失的用于降解黏多糖的酶,起到缓解病症的作用。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目前的唯一适用药物是唯铭赞(Vimizim, elosulfase alfa),但选择用药就是一辈子的事,患者终身都要靠药物注射治疗。

邹朝春介绍,另一种疗法是造血干细胞移植,在有酶替代疗法的前提下,大多数情况下不建议IVA型患者进行移植,可能有更大的风险。

唯一药品即将退市

除了用药,李晓丽不知道还能帮助孩子做些什么,“很心痛,好像能为她做的不多。”

女儿彤彤确诊后两个月左右,用上了唯铭赞,药物通过注射进入她幼小的身体。根据患者的体重,每五斤就需要一瓶5毫升的药,每瓶药7500元,每周注射一次。如今,彤彤一次需要用6瓶药,每周打针就需要4.5万元。

李晓丽估算,如果每周都用药,一年下来,彤彤的药费高达两百多万。她解释,2022年刚开始用药时,药企有赠药优惠,一年只要自费50万,其他可以使用赠药,但现在赠药优惠也取消了。即使能通过“穗岁康”保险报销一百万,也还要自费一百余万。

彤彤断断续续地用药,中途也曾因疫情停药。每次去医院用药打点滴,都要花六七个小时。一整天,李晓丽都全神贯注在彤彤身上,“孩子打针其实不是很配合,用药时又要看滴速。”

但药物总算延缓了疾病的侵蚀,她感觉用药后,孩子的体力会变好一些,虽说和同龄小孩依然有差距,但身高也不再停滞不前。

然而,不久后,李晓丽就听到唯铭赞要退市的风声。

许多IVA型患者家属告诉南都记者,由美国制药公司Biomarin Pharmaceutical Inc.生产的唯铭赞是目前唯一一种适用于MPS IVA患者疾病缓解的药物。

“小朋友用药本来就已经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如果断药,就相当于前功尽弃,对他们会有很大的影响。”李晓丽每天都在想未来要怎么办,她迷茫地说,“如果停了药,对我们来说,唯一可能的希望都没有了。”

“让孩子们用上药”,也是正宇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负责人郑芋创立这一组织的初心。为让唯铭赞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她还曾追至美国。

郑芋的女儿也是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为给女儿求药,她多年间四处奔波,得知美国有药企研发了一款特效药,便“飞”往美国。直到唯铭赞在美国获批上市,她又努力接触药企商谈,希望能让国内的孩子也用上特效药。

“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没有声音。”郑芋告诉南都记者,“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能团结到一起,共同面对这个疾病,向社会各界呼吁,引起重视,最后能有社会保障支持孩子们用上药。”

南都记者查询获悉,2018年11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发布《关于发布第一批临床急需境外新药名单的通知》,唯铭赞正在名单中。据悉,该药品于2014年首次在美国获批上市。

2019年,郑芋终于等来了唯铭赞,没想到短短几年就要经历药品“退市”。“那时我以为已经熬过了我们最痛苦的那些年,但现在刚有一点希望,药企又把我们抛弃了。”

今年6月,针对药品退市问题,南都记者联系药企进一步了解情况。BioMarin Pharmaceutical公司回应南都记者称,公司已决定不再为唯铭赞在中国的进口药品注册证续期,目前的进口药品注册证将在2024年5月到期终止。

该公司称,“复杂的市场准入架构令某些药物供应难以为继,特别是罕见病治疗用药。在过去几年中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对唯铭赞可行的报销机会进行商讨,但收效甚微,因此我们决定不再继续注册该产品的上市许可证。”此外,公司正探索各种方法,让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能够持续获得药物供应。

第二根“救命稻草”

“可行的报销机会”也是家长正迫切寻求的。除了用药,医保是罕见病家庭的第二根“救命稻草”。

家在浙江的张钰平是国内较早开始为孩子用药的家长,为此不惜花费高昂的药费,而让唯铭赞进医保,曾是她坚持用药的重要理由之一。

2019年7月,张钰平的孩子确诊黏多糖贮积症IVA型,听闻治疗药物唯铭赞同年已经在国内上市,价格虽高但很有可能进入浙江医保,反复权衡,她还是决定边等待医保传来好消息,边为孩子寻找其他治疗途径。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低迷,只要有时间就去医院,北京、上海,中医、西医,我都带孩子看过。不停在努力,不停在权衡,想过干细胞移植、想过跳大神赌一下,最后都放弃了。”

张钰平向南都记者回忆,直到2020年5月,她等来了唯铭赞未进入浙江医保的消息,“我更绝望了,对孩子的自责愧疚就更多,因为觉得是父母没有能力,没有那么多钱,才不能给她用上药。”她想,“如果我有很多钱,不需要进医保,一年200多万对有些人来讲也不算多。我很懊恼。”

目前,唯铭赞仍未纳入国家医保目录。但各地已对罕见病用药保障展开探索。

“有部分地区曾将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纳入地方医保,例如成都等。”北京病痛挑战公益基金会信息研究总监郭晋川向南都记者介绍,例如,2021年,成都市医疗保障局发布《成都市罕见病用药保障药品范围及认定标准》,唯铭赞被纳入其中,享受罕见病用药保障资金,在一个治疗年度内累加计算、分段报销。

郭晋川表示,但目前,各地的普惠型商业补充医疗保险才是这类罕见病的主要保障方式。他解释,普惠保险各地报销细则差异大,主要作用在于对医保报销的有效补充。

在广东,一些城市的普惠型商业补充医疗保险已经为患者提供支持。广州患者家长李晓丽告诉南都记者,通过“穗岁康”每年最高可以报销100万。

2023年,“深圳惠民保”将包括唯铭赞在内的7个罕见病自费药纳入保障,规定个人负担费用年度累计1.6万元以上部分,按照参保人连续参加深圳市重特大疾病补充医疗保险或“深圳惠民保”时间,分别支付50%、60%、70%,年支付限额50万元。

但对许多罕见病家庭而言,在高额药费之下,普惠型保险的帮助很有限。郭晋川认为,仅靠普惠型保险难以保证患者能持续规范用药。一些地方的普惠型保险保额并不高,30万到50万左右,还存在既往症限制降低报销比例,对于罕见病高值药而言,保障水平有限,杯水车薪。

家长的自救

张钰平想不能再等下去了,没有医保,她决定自己联系药企降价。

2020年,她曾尝试联络药企的中国区工作人员,一谈就是几小时,给出一条一条的理由,力争用药的优惠。

“我说,中国这么大的市场,企业通过快速审批通道就进来了,可见对罕见病病人的最大关怀。”她向南都记者复述着数年前的谈判场景,“如果药效特别好的话,我愿意配合企业去真实地宣传用药效果。”她还向对方坦诚了自己和丈夫的工作,希望证明自己能给孩子好的照顾和引导,让孩子成人成才,能对宣传药效起到好影响。

“那次,我应该还说了很多很多,谈六七个小时。”

大约一周后,她争取到了买一赠一的优惠,但仍要自费100多万。张钰平很挣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能看到未来的出路,但那时咬咬牙还是选择了用药,“关键是我想我的孩子用上药,如果有效果,争取能为下次进医保加筹码。”经过几年治疗,目前张钰平争取到了一年自费50万的价格。

张钰平并非孤军奋战。

许多患者家长得知确诊后都主动联系药企,为孩子争取药品优惠。他们还尝试联系基因治疗公司等各方资源,咨询出国治疗等一切方法,希望发现一条新的出路。

2022年3月,来自浙江的端端开始打唯铭赞,每周需要5瓶,也就是37500元。“我算了算家里的积蓄,决定不管能用多久,我们先给他用上。”权衡过后,罗舟很快决定要给孩子用药,即使要终身使用,即使可能是个无底洞。

在高昂的医药费下,端端父亲罗舟也尝试联系药企沟通,“药方跟我说一年50万自费,剩下的药是可以赠送。”治疗的58周,端端的药费已经花了50多万。

医院里,罗舟时刻盯着扎进端端手上的吊针,每隔15分钟调一次滴速,每小时3毫升、6毫升……36毫升,由慢到快。端端也不再常因打针哭闹,他的快速适应让罗舟只觉得心酸,“以前他很抗拒的,每次我都说这是去输能量,每输一次就能量满满,可以随便走,随便跑了。”

正宇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将这些同病相怜的家庭组织起来,同舟共济,熬过今后的艰难时刻。“罕见病患者很少,很多家庭很迷茫,看不清未来怎么办。但病友如果有一个交流平台,可能在心理上就互相有一些慰藉。”郑芋介绍,目前,加入关爱中心的患者已有600余人,其中IVA型患者不足100人。

罕见病家庭参加线下义诊活动。

患者家属们成为关爱中心的志愿者,帮忙组织线下义诊、线上论坛等活动,越来越多医学专家来到义诊,现场为患者诊治、分享现阶段最新的治疗手段、各地医保及商保政策等。

绝望与希望

药品即将退市的同时,赠药也面临被取消。今年2月,罗舟为端端申请到最后一批赠药,只够坚持到7月底。

“药用完之后,再买的话都是全价,一年大概一百九十多万。如果明年端端体重上涨了,要用6瓶药,一年就是两百多万。”罗舟一笔笔算着账,只能得出难以承担的数字。“药很贵,但是对我们来说,能在国内买到药,起码我们还有选择。如果真的不卖了,我们就真的一点念想也没了。”

“我设想过很多次未来。”罗舟清醒又绝望,“对我来说,我希望他能走在我前面,起码我可以看着他走,是不是?”“他是我唯一的小孩,如果以后我死了,你说他要怎么办?谁能照顾他?他只要生活得开开心心就行,有时候,当父母的也只能这样了。”

“退市”风声放出时,刚确诊的欣欣甚至还从未来得及用上药。

3个月前,3岁半的欣欣确诊黏多糖贮积症。父亲徐乐阳给记者发来许多欣欣的照片:她穿着带小亮片的红色公主裙手拿玩具笑容天真,趴在桌前认真回答儿童绘本的问题,隔着玻璃观看小朋友们学舞。

欣欣穿着带小亮片的红色公主裙。

照片中的她,看起来活泼快乐,好像不曾经历病痛。但徐乐阳知道,孩子越长越大,病症也会越来越明显。

“从小走路就会摔跟头,后来也发现她的脖子有点短,手腕很松弛没劲儿,还有一点鸡胸。”徐乐阳告诉南都记者,受罕见病影响,孩子年初进行了扁桃体腺样体肥大切除手术,甚至被检查出听力受损。

在短短数月内,徐乐阳跑遍了各地医院,从对黏多糖贮积症一无所知,到半个专家。孩子的治疗还需大笔费用,他与妻子也无法抛下工作,只能边寻访名医,边加班赚钱。他没工夫想以后,只希望眼下能有办法让孩子治好病。

面对药品退市,张钰平则十分气愤,“我不会放弃法律武器去维护我们孩子的利益。”她感受到一种“抛弃”,这是唯一一款药,“我们为此支付了金钱、精力,企业不能说退就退了,这对病人们是不负责任的。”

气愤、绝望后,张钰平还是希望药能留下,但并不是为了治愈病情,而是想为孩子争取一个等待的时间。

“医学发展也有探索过程,也许突破瓶颈就能有机会。”她抱着这样的期望,“如果我这10年都给孩子用上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哪怕是代价再大一点,那么10年之后,她可能就等来一个机会,让她可以生活自理,可以发光发热。”

电话挂断前,张钰平向南都记者坦言,“我查了很多资料,对这个病有一个客观的认识,就是无法治愈。”

接着她又说,“但作为一个母亲,我好像也没什么路可选了。”

(应受访者要求,李晓丽、彤彤、罗舟、张钰平、欣欣、徐乐阳均为化名)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敖银雪

编辑:张亚莉,向雪妮

来源:南方都市报 编辑:吴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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